甲骨学,是当之无愧的冷门“绝学”。作为目前所见最早的成系统的汉字,甲骨文是研究商周文化的第一手材料;而距今3000年前的商周甲骨破碎严重,存世的16万片甲骨中,已发表的约有8万片,其中碎片占90%以上。为更好地利用甲骨这一珍贵遗产,必须开展残片的缀合复原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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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来,学者们“接力”研究,已完成了7000多组甲骨碎片的缀合工作。然而,这些研究成果散见于各类出版物或网络平台,前辈学者编制出版的缀合总表也有一定滞后性。为此,复旦大学的古文字研究者们产生了建立数据库的想法。
从2021年起,以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以下简称研究中心)青年为主力的师生团队,利用课余时间收集数据,将《甲骨文合集》出版以来众多学者的甲骨缀合成果信息整理成“缀玉联珠”甲骨缀合信息库。经过业内专家的测试,该信息库于今年2月21日正式上线。
“建立这样一个数据库,能够有效避免古文字研究者的重复劳动,避免出现花费心思缀合完成后,却发现已有前人缀过的情形。”信息库团队成员、研究中心2019级博士生杨熠说。
给3000年前的古文字“拼图”,过程如同破案
“缀玉联珠”甲骨缀合信息库收录了一项今年发表的研究成果,作者是信息库团队成员、研究中心2022级博士生程名卉。这是一项关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藏甲骨的整理和研究。针对该校新公布的一批研究材料,她分析了其来源、散佚和真伪情况,并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新添了3组缀合。
程名卉说,这3组缀合中最有意思的是一组包含了新的研究对象的材料。这组缀合由两片甲骨组成,上端那片现存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下端那片来自哥伦比亚大学博物馆。历史上,许多甲骨由于时局动荡等因素流落海外,而完成这组缀合就相当于“送孤儿回家”。
如何才能判断甲骨缀合成功?不仅要甲骨形状严丝合缝,甲骨正反两面的纹路也要相同,还要检查刻写的文字内容是否一致,从字体、风格到叙事内容都要互相契合。
程名卉说:“甲骨拓片的制作方式是用宣纸包覆在骨面上进行模拓,由于甲骨表面有起伏和弧度,拓片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变形。因此,如果我们以拓片的形式相拼缀,接缝处是拼不上的。而当我们获得了甲骨的高清影像,用实物照片缀合,就能将其严丝合缝地拼上。这组缀合在断裂处可以完整地拼出几个字,其中还有新的字形。”
而在完成缀合之前,从辨别材料真伪和来源,到寻找正确的缀合材料,整个过程如同“破案”。
程名卉告诉记者,古文字研究学者的大脑就像一个信息库,研究者要对甲骨文辞非常熟悉,并拥有深厚的古汉语和历史文化功底,还要有很高的技艺水平和敏感度,这样才能“火眼金睛”般辨别新材料的真伪,找到正确的研究方向。
“甲骨伪刻在早期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即造假者通常会找一个范本作为临摹对象,比如董作宾先生以前做的摹本就常被当作蓝本来刻。我研究的这批材料中就有一片典型的伪刻,作者照着董作宾先生摹错的版本刻上去,相当于考试抄别人的,把错题也抄上了,在研究者看来作伪特别明显。”程名卉说。
而找到“破案”的正确方向,也依赖学者的大脑。依靠已有的甲骨学知识,程名卉在整理材料时发现,其中已存在10组缀合,都是由哥伦比亚大学藏的甲骨和第三次殷墟发掘出土的文物缀合而成,于是就对这条“线索”格外留意;再加上她对甲骨材料和文字本身的研究,“真相”终于“大白”。
“搞好古文字研究,一要活得长,二要培养学生”
程名卉对古文字的兴趣,源于小时候学书法和篆刻的经历。经过硕士阶段学习,她逐渐明确了甲骨学的研究方向。“刚到研究中心时,我的基础比较薄弱,只是对甲骨方向有一些了解。”在老师引导下,她慢慢摸索入门,改变了“甲骨学是一门艰涩难懂的学科”的观念。
“蒋玉斌老师非常善于教导学生,也非常细致耐心。在我刚入门的时候,他每隔一周花五六个小时给我上课,手把手教我如何阅读甲骨材料,认识龟甲和牛肩胛骨的形态,注意字形之间的细微差别。在系统地教授甲骨学基础时,他也常鼓励我多做材料整理工作,争取从中获得新发现。”她说,成功做出第一组缀合后信心增强了,也坚定了继续从事相关研究的决心。
该研究中心研究员蒋玉斌觉得,这里的学术氛围非常浓厚,老师们言传身教,同学间相互砥砺,而大家对古文字的兴趣和持久的定力,正是从前辈学者们继承而来的。蒋玉斌列出一组由研究中心团队接力缀合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他本人在著名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缀合的基础上加缀的,也有杨熠、程名卉等博士生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加缀的。
“正如古文字学前辈于省吾先生所说:搞好古文字研究,一要活得长,二要培养学生。裘锡圭先生如今已88岁高龄,视力严重衰退,仍然在研究中心刘娇老师的帮助下,坚持每天工作两个小时,2021年还出版了新书《老子今研》。”蒋玉斌说。
复旦大学在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方面有优秀传统。甲骨学家胡厚宣在复旦大学工作过10年,其间出版了《甲骨续存》等8部书;曾在复旦大学跟随胡厚宣学习、后又随调入京的裘锡圭,于2005年率团队回归复旦大学,创建了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目前,该研究中心有研究人员18名,组成了老中青结合、研究方向全面且交叉互补的团队,培养了大批硕士、博士研究生,2020年以来还建设了古文字专业本科“强基班”。
多年来,研究中心学者潜心治学,产出了《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等有影响力的精品成果;近期还承担了复旦大学“双一流”重大科技攻关项目“中华早期文明跨学科研究计划”子课题“先秦秦汉古汉字资料数据库”等任务。
以古为鉴,用之于今
研究中心资料室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用古文字书写的条幅:“以古为鉴,用之于今”。
蒋玉斌告诉记者,甲骨缀合是甲骨学研究中的基础工作,研究者通过缀合可以获得更完整的信息,从而进一步拓展更多历史、文化等方向的研究。“科学研究必须建立在扎实的材料基础之上,研究越深入、越严谨,对材料的要求越高。”蒋玉斌以一组缀合甲骨为例,讲解了一个近期发现的甲骨字形。“左侧片甲骨现藏日本东京,右侧的现藏我国台北,两片甲骨缀合起来之后,就出现了一个过去没有见过的完整字形。这个字很形象,由上侧的悬鼓和下侧持鼓槌的一只手组成,它为学者对商代的考古和文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证据,即从文字上证明商代就有这种悬起来的鼓。”
杨熠目前研究的YH127坑,是殷墟发掘中最有名的一个甲骨坑,前辈学者花了很大工夫缀合复原其中的甲骨,但仍有较大研究空间。近年来他投身其中,完成了大约200组缀合,但他的最终目的是要全面研究甲骨上记载的文字和内容。“最开始我会从缀合成功中获得比较大的激励,但后来慢慢理解缀合只是整理材料的基础工作,应该在它之上做进一步的研究。蒋老师常告诉我们,要做有深度的研究。”
“缀玉联珠”甲骨缀合信息库的建设,正是为了帮助学者从事研究。信息库团队成员、研究中心2020级博士生黄博的研究志趣为甲骨文与商代史。“目前学界对商代历史的认识,很多都是基于甲骨材料得出的,要想在这个方面有所建树,必须对材料很熟悉,新材料往往能够开拓新思路。”因此,他非常关注甲骨缀合的新动态,积累了很多这方面的材料。
建设信息库是一个耗时耗神的过程。黄博说,团队成员目前收集了6400多条缀合信息,之后还要将所有信息统一格式,以便检索。还在持续更新中的信息库,坚持开放原则,内置交流反馈功能,两个月以来已有25万余次访问量,共收到70余条专家学者的反馈意见。开发团队会定时查看后台,核对意见并采纳,还会更新修改结果。
“总之,甲骨缀合是一项‘1加1大于2’的工作,仍有工作要做,缀合信息库也要及时跟进。”蒋玉斌期待,信息库能够为后续的古文字研究建立起扎实的材料基础。(记者 魏其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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